PART 2︱2.2 碎

物以類聚,而我們為彼此的寂寞惺惺相惜。

「我說過了,我不需要你可憐我!如果你真的那麼勉強就離婚!」

「這不是可憐妳是在幫妳啊!受傷不是妳的錯,我從來就沒有勉強但可不可以拜託妳冷靜點?」

「哦?所以一切都是因為我太不冷靜就對了!……」

聲音就算隔著門板也還是清晰得能蛰傷人,我揉揉眼睛,坐起身,有點討厭把這些事習以為常的自己。

但又能改變什麼呢?除了自己以外什麼也沒有。

叩叩。平靜的敲門聲,是哥。

「起床了……哦,已經醒啦。」

「今天又是為了什麼事?」我輕聲道,下床梳洗。

哥嘆氣的聲音很輕,「媽不小心打破碗了,爸要她先離開他先清理。」 已經毫無意外感了,無論對於多細微多荒謬的小事現在好像都可以接受它作為父母爭執的原因,追根究柢他們從來都不是因為原因而爭執。

為了離去而爭執,為了留下而爭執,好像不等到其中一方退讓就不會善罷甘休的爭執。

為了爭執而爭執。

哥拍拍我的頭,沒作聲便出門了。

廚房裡的爸媽爭吵未歇,我小心翼翼的從冰箱拿出便當,隨後我便發現自己多此一舉,他們並沒有多餘的心力看向我這邊。

我出門了,離開以前,我用唇型這樣說道。

清晨的美術館周邊其實很安靜,要一直到七點半才會漸漸有父母接送的車流,在那之前慢跑健走的人們零零落落從身邊經過,蟲鳴啊鳥叫啊都聽得很清楚,偶爾還能聽見從耳機洩露的音樂,有時候覺得在慢跑時聽嗶嗶嗶好像也不錯。

「喂,那個綁馬尾的!」

聲音很近,我是綁馬尾沒錯,是在叫我嗎?左右環顧以後好像也只有我綁著馬尾沒錯,我有點不確定的回頭望。

是一個男孩子,沒看過的男孩子,頭髮蓬蓬軟軟的,像小狗一樣。

他看著我,停頓了幾秒,開口,「……早安。」

早安?

我這是被騷擾了嗎?

早知道就不要回頭看了。

「喂!」

他追上來了!

……不對,轉念一想,學校是在同一個方向,他當然往這邊走。

「你有什麼事嗎?我不認識你。」

「我是轉學生,妳可以帶我到教務處嗎?」

聽見男孩這麼說,我有點遲疑了,「轉學生?」

「嗯。」

仔細一看,他的制服上的確連學號也沒有,樣子也看起來是學生,「那……」我應該要帶著他走嗎?一個陌生人?

但是學校也就在眼前而已,日行一善,沒道理拒絕。

「不然,你跟我來吧。」

我這麼說,萬萬沒想到那句「早安」,竟會陪我走過好幾個春夏秋冬。

「妳在想什麼?」

「啊……抱歉,我又不小心發呆了。」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停下鞦韆,抬頭看孟家辰。

最近莫名的,常常想起那個早上的事。

晚上的小公園不像下午時分充滿孩子的笑聲,取而代之的是沉默的大人,再來就是藏著心事的我們。

每個年紀都有專屬的煩惱啊。

「其實,妳不用那麼擔心學費的事,以妳的成績到如果到私立學校的話一定可以先拿到一筆獎學金,就算念設計也完全可以負擔得起。不然,現在很多學校都有建教輪調班,可以一邊進學一邊工作……」

「廣設沒有建教合作班。」我撇撇嘴,他說的我都知道,只是還有很多事,他並不知道。

比如說爸和媽已經走到盡頭了,比如說媽在家裡摔東西的頻率越來越高了,比如說哥也漸漸開始不回家了。然而我只告訴他,家裡似乎不贊同我繼續唸書,甚至是需要高額經費的設計科。

掉落的拼圖勢必拼不出圓滿,無法磨合的人終究得離開。

即便我一直都以為這個家總有一天會好起來。

「沒有建教班……也沒關係啊!學費減免和獎學金,如果真的很辛苦的話可以找假日的工作負擔比較不會那麼重,這點事我還能幫妳的。」

「家辰,謝謝你。」

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他至今為我做的太多太多了,多到即使我知道這樣子繼續下去是錯的,仍然捨不得狠心離去。我怎麼能在拒絕他的感情以後繼續站在離他最近的距離?

我好自私,即使知道會同時傷害到兩個人,我依舊自私的想留住這個圈,這段令我安心的關係。

我怕我連他們也失去以後,我就什麼也沒有了。

孟家辰大概是猜出了我的顧慮,背對我沒事般的說著,「妳不用覺得對我愧疚啦,就算只是朋友,這點事也是應該的。我送妳回去吧!」

「好。」

我站起身,跟著家辰,和他那在街燈渲染下更顯寂寞的影子。

對不起,我低聲道。

爸媽是罕見的學生情侶,高中一畢業就結婚了,雖然是奉子成婚,但十四年來,也就像一般家庭吵吵鬧鬧的幸福著。

誰也沒有料想到,雨天裡的那場車禍讓媽媽失去視力,也丟失了原本的好脾氣,變得極度敏感,極度易怒。

好像很久沒有和媽媽說話了,總是早早出門,補習後又晚回家,為的就是不想面對那張無助的臉龐。

即便再怎麼深愛,也完全幫不上忙,就連帶著媽從黑暗走出的力量也沒有的我,實在太懦弱了。

所以那個當下,我很佩服林冠祺。佩服。

佩服他抽離情緒的能力。

「我媽是割腕走的。」那時候他是這樣說的,雲淡風輕。

接著他告訴我他的故事,所有的故事。

好像這一切都只是個故事而已。

「說實在,就算是現在,我也無法有任何實感,一點也沒有。太莫名其妙了,突然就割腕什麼的……」

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馬上就發現自己錯了。

受傷的程度和語氣的起伏其實根本不會成比例,在淚水中載浮載沉的, 在沉默中漸漸膨脹的,在生活裡不經意撞見的……他的傷,比我還深刻。 我懂。

然後我好像有些知道為什麼我會和他變成朋友了,不是因為他家住得近或是關照轉學生什麼的,這些都不是我喜歡和他在一起的原因。

總覺得他能夠聽見我沒說出口的心聲,而他的眼睛,能夠療慰我的孤寂。

從來沒想過,他是走過了多大的打擊,才能完全包容周圍的喧擾,用無論如何都那麼平靜的嗓音,在所有人和他傾吐以後,說一句「嗯,沒關係的」。

沒關係的。

接收了大家的不開心以後,他獨自舔舐心中那塊永遠不會好的傷口,卻沒有人告訴他,沒關係的,這不是你的錯。

不是因為你沒有在媽媽身邊,她才離開的。你已經傷透了心,但這不是你的錯。我想這樣告訴他,卻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乖乖、乖喔……」

想為他做些什麼,才發現自己什麼也做不了。沒辦法安慰,在傷心的人從來不需要安慰,只需要有個人握著他的手,等待黑夜終盡。

我想站在他身旁等待曙光,然而伸出手,我卻看不見自己。

不想讓冠祺再經歷一次傷痂被硬生生扯開的痛,於是家裡的事,我沒向他提起,當然對其他人亦然。

被孟家辰知道,完全是意料之外。

那天晚上,家辰打電話問我隔天的考試內容,時機點很不巧又是爸媽吵架的當下,傷人的台詞一字不漏全傳進電話那一端的耳裡,這下,我不得不告訴他實情,雖然經過修飾,說來還是有點疼。

家辰幫了我很多,從此以後。

比如說升學的事。

因為成績不錯,大部分的人都認為我會考雄女,老師也不疑有他,可其實我知道自己的興趣是廣設,清楚知道,並且有著就算讀廣設科會花費多少金錢都在所不惜的覺悟。

但有了覺悟,並不代表就能毫無顧慮去闖。

爸媽已經簽好了離婚協議,就等送出去,也口頭約定了哥哥跟爸而我陪媽,已經失明的媽要怎麼工作餬口?

媽只剩我了,我又怎麼能放肆追夢?

「妹,」哥喚了一聲拉開房門,我應聲後轉頭,順手將桌面的入學簡章用英文講義遮住。

「怎麼了?」我問。

「樓下管理員打電話上來,說有同學找你。」

「誰?」

「不知道,妳接電話問問吧,還保留中。」

我接起房內的分機,而哥倚著門框,抬眉看我。

我遲疑的開口,請管理員讓訪客接聽,沒想到聽見的,是林冠祺異常緊繃的嗓音。

「我想跟你談談,現在,不用太久。」

「呃……」

我不確定的飄飄眼神,用氣音問哥:我出門,一下下。

哥搖頭。

「如果很急的話阿就讓他上來吧,媽已經睡了,沒關係。」哥說。

是男生!我又無聲道,而哥還是搖搖頭:「就讓他上來沒關係,我看著。」

「你……到我家吧。」最後,我只能這樣說,然後用十萬火急的換上還算體面的便服,開門迎接林冠祺。

真是夠詭異的,像見公婆一樣尷尬。

「這是我朋友,林冠祺……這是我哥哥,李深語。」我盡責的互相介紹,努力忽視兩個人臉色都不好的事實。

「所以……你找我有什麼事?」

「是足夠在半夜走進女孩子家的那種重要的事,但……可以在哥哥面前講嗎?」冠祺雖是語氣嚴肅,還是有些遲疑。

「男朋友?」哥不看他,就問我。

「不是。」我倆異口同聲,不知怎地有些欲蓋彌彰的錯覺。

「但有些事情應該要由她親口告訴你,從我嘴裡聽到好像不太恰當。」 冠祺這麼說,我心裡的疑霧又更濃了些,有什麼事這麼嚴重?但至少,哥看他那樣真誠的表情,回房讓我們有單獨說話的空間。

我絞著手指,說真的有點不安。

「我要先跟妳道歉……我看到妳的周記了。」

以這句話作為開場,林冠祺直勾勾的看著我,慢慢開口:「我那麼不值得妳信任嗎?」

「哈啊?」我疑問,什麼信任?「等等……」

無從反應,不管怎麼講都太跳躍了,什麼周記?我的嗎?為什麼會看到我的週記?

「妳不就學嗎?」林冠祺小心翼翼道。

「我……」

一時間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皺著眉整理了一下。

所以,林冠祺不知道為什麼看到我的周記,發現我可能不會讀高中或是高職或是任何其他什麼,於是就晚上跑到一個女生,對就是我的家裡來跟我確認?

「等等,我可以先問你幾個問題嗎?」

「好。」連猶豫也沒有,林冠祺直接道。

「首先,你為什麼會看到我的週記?」

「拿回教室的時候掉了不小心就……」

好,我了解了,看來是場意外。「先不管就學與否,你為什麼要這麼晚跑來我家?」

「這事不是很重要嗎?」林冠祺瞪大眼睛,不可思議道。

「呃……」就算是很重要好了,「你明天再問我也可以啊?」

「總覺得憋著會睡不著,反正住附近我就直接來了,果然打擾到了吧?抱歉……」

「打擾倒是不至於,只是好奇而已。」我擺擺手,苦笑。「你如果看過我的週記應該就知道我為什麼會猶豫了吧……」

「不,我沒看完啊,我說過是意外,後來我就直接回教室了,想了很久還是決定來找妳,本來想等妳願意自己告訴我的時候……」林冠祺的表情有些窘迫。「我不是要逼你全盤托出,只是想在妳煩惱的時候幫妳,就像那時妳陪著我走過,我想我懂妳的心情。」

「就是這樣我才不想煩你的啊。」我說,語氣不甚佳,鼻頭莫名有些酸澀。

「我知道,可我……」林冠祺斂下眼,我從沒看過他這個樣子,就算連咖啡店的那次也不曾這麼寂寞,他的眼睛。

我只是想陪妳。

最後,他這麼說,逕自離開了我家。